原标题:审视玻璃的诞生 这种在毫不起眼的材料影响了现代世界的诞生
玻璃这种在今天毫不起眼的材料,在艾伦·麦克法兰看来,直接影响了现代世界的诞生,尤其在十五世纪欧洲与其他文明分道扬镳中起到了比较重要的作用,尽管欧洲文明独自一家的现代化进程并不是仅靠玻璃便能解释的完全的。
是以麦克法兰写就《玻璃的世界》一书,意图悉数玻璃对人类文明起到的作用以及讨论玻璃是怎样导致文明向不同方向演进的。这种从技术的角度由小见大,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历史学的一个热门。史学家从帝王将相下沉到普通人的视角,再跳到构成人类日常生活的物质与技术,毕竟技术的一点点改变就会很大程度的影响人类对外界和自我的看法与观念,而历史学以往对文明的自视往往没有联系技术的维度,以至于在后来人眼里其分析有时像人人都生活在观察室里一样荒诞。
虽然从技术的角度出发也会显得支离破碎,理论不够整全,可以往宏大叙事写多了,如今人们导向另外一个极端,可能再过几十年会再跳回来,自命不凡的学术界很多时候与赶时髦的普通人并无二致。
麦克法兰在书中将玻璃分为五个大类:玻璃珠子、砝码、玩具和首饰;玻璃器皿、瓶和其他实用器具;玻璃窗;玻璃镜子;透镜和棱镜,包括它们在眼镜上的应用。
最早的玻璃都是不透明的,起源自地中海东岸,也就是大航海以前的世界中心,与车轮、青铜器一样从此地向四方传播到欧亚大陆东西两端。但玻璃在绝大多数文明只是短短泛起一个涟漪,便消踪匿迹,毕竟在人类文明之初,玻璃对上陶器并没有显著优势,在瓷器面前更是如此,后者结实耐用外形美观,以至于在东亚彻底堵死了玻璃的上升之道,使人们完全没有必要去发展廉价玻璃的制作技术。如果不是玻璃的诞生地小亚细亚地区缺乏制瓷用的高岭土,很难想象人们发展玻璃的意愿。
唯独罗马人是个例外,在罗马的鼎盛时期,依靠玻璃吹制术的发展,使玻璃器皿的低成本大规模生产成为可能。在罗马人手里,玻璃主要被用作各类容器,兼或堆砌和护壁材料,以及培育秧苗的温室构架乃至排水管。而罗马人对玻璃的喜好,与玻璃烘托了美酒的迷人之处脱不开关系,为了进一步欣赏杯中的美酒,罗马发生了观念上的巨大转变,空前重视起玻璃的透明度。
在罗马文明以前,玻璃的主要价值在于绚丽多彩的不透明外形,所以玻璃多用来模仿宝石,即玻璃的第一大类玻璃珠子。因为透明的玻璃酒具,有助于观赏五光十色的美酒佳酿,促使安于逸乐的罗马贵族重视起透明玻璃技术的发展,而透明玻璃的发明,正是人类如今大部分玻璃制品功能得以实现的基础与前提。
相较同时代的其他文明,罗马人对玻璃的喜好算得上一枝独秀,罗马的玻璃技术也极为先进,部分技术甚至可以用到十九世纪。不过罗马人只发展了玻璃五大用途中的两种:玻璃珠子与玻璃器皿,其他三种则停滞不前。
罗马人能制造玻璃窗,然而比较粗糙,充满瑕疵,而且地中海气候温暖,没有必要。玻璃镜罗马人也懂得制作,但更青睐金属镜。至于透镜、棱镜和眼镜罗马人闻所未闻,尽管他们很可能是知道玻璃具有放大物品功能的。总的来说,罗马人为一个玻璃的世界打下了基础,但要靠日耳曼人,才穷尽了玻璃的无数可能。
中世纪的西欧继承并发展了罗马人的玻璃技术,由于西欧比南欧气候更为寒冷,为了采光与保暖,因此更为重视窗玻璃。基督教的兴起,也是窗玻璃发展的重要动力,一方面教会喜欢在涂色和染色玻璃上描绘圣经与圣徒故事,在识字率不高文盲遍地的中世纪这是对信徒最直观的教育,大多数人是听不懂神甫的拉丁语布告的。另一方面,光在基督教的话语里意义非凡,上帝在创世时宣告首先要有光,约翰福音里将人子比喻成光,教士也乐于将宗教对人的启迪形容成光。
因此以本笃会为首的修士认为玻璃可以荣耀上帝,他们在隐修会从事玻璃的实际生产,注入大量技术和金钱去开发玻璃。因为光在基督教话语体系的重要性,光学成为中世纪科学研究的显学,这推动了棱镜与透镜的研发。
而透明的玻璃器皿,又促成了化学的发展。一方面,玻璃的性质趋于中性,难以与其他物质发生反应;另一方面,透明玻璃可以让人直观地观察到物质之间的转化。因此玻璃是最好的化学实验仪器,并且造就了炼金术士和化学家对化学物质比例的敏感性,通过主动计算实验配平去发现新的物质。
观察是近代科学研究的基础,只有被眼睛看到,才能实现可信知识,或者说实证知识的积累。麦克法兰指出,玻璃把权威从话语,从所听、所想、所写,转移到外在的视觉证据。演示事物发生过程的实证方法显然上升到了首位,人必须以眼睛提供的证据检验每一个现成知识。他人从具有潜在可重复性的实验中看到的东西,比权威的断言更为重要。也就是说,使用玻璃的这整个研究过程,促进了近代科学两大方法论基础的形成,即实验法和奥卡姆剃刀。借助玻璃仪器,从十二世纪起,经验主义与实证主义从亚里士多德忠实信徒的经院哲学中跳了出来。
罗马人遗产的继承者并不只有西欧,拜占庭抱残守缺死气沉沉仿佛僵尸虽然可以忽略不计,但穆斯林作为亚洲的霸主在整个中世纪相当有活力,伊斯兰的学者利用玻璃仪器也做出不菲的成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西欧的导师,十字军东征后,欧洲人从穆斯林身上如饥似渴的汲取知识。直到1400年帖木儿焚毁伊斯兰世界的玻璃制造中心大马士革,此后穆斯林的科技发展就骤然衰落,大不如前。尽管此前就已被西欧赶超,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伊斯兰的衰微,这一事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同样,我们也有理由认为,玻璃与文艺复兴有莫大的关系。建立在玻璃之上的中世纪光学也推动了几何学的进步,因为光学研究不可避免的触及光与空间的关系,而这两者某种程度上算是文艺复兴的基石。相对于十二世纪的知识革命,文艺复兴顾名思义,成就更多体现在文艺上,尤其是绘画和建筑。比起建筑,大众印象更深的是绘画,后者依靠的是两大方面的突破:一是黑死病后解剖学发展增加的人体理解,一是光学几何学进步而发明的透视法。
文艺复兴前的欧洲艺术,与世界上所有文明的画师一样,都盛行着传统的象征笔法,没有阴影,缺乏 的透视和画面空间,缺乏现实主义精神,背景多是印象主义的,用麦克法兰的话说,显得高度程式化,在局外人眼中,就好像是用某种编码在作画,利用形象表达隐喻,绘画看上去往往像是一种书面文字,其表现力派生于象征符号的主观专断。
文艺复兴虽然其成色在今人眼中是值得怀疑的,但在绘画领域确实名副其实。文艺复兴的艺术家普遍掌握了通过欺骗眼睛以使绘画栩栩如生,还原现实的技法,并树立起高度强调画面空间与透视的现实主义作画传统,绘画的主要目的不再是提示或象征,而是仿佛通过高倍透镜看世界,使画幅提供的可信信息量激增,直到照相机的发明,迫使走投无路的画家选择解构一切有形的线与面,与现实主义同归于尽。
玻璃为这一视觉重组提供了震撼力与技术支持,除了学科上的间接影响,玻璃制品也直接使观众习惯了一个看上去更加清晰与真实的世界。虽然透视的技法也曾被西欧之外的画家零星掌握,但人们审美的霸权还是更偏向印象主义,像中国文人画兴起以后,写实作品就被嘲笑为匠气,不入大雅之堂,绘画重要的是反映人心中的信念与激情,而不是粗鄙的模拟自然。
柏拉图干脆认为现实主义美术都是幻觉,因为“理念/形式”才是真实的,现实已经是本质的粗劣模仿,绘画作为影子的影子更不足为道。这种观念也深刻影响了穆斯林,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他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里提到,细密画家认为绘画应该仿效神明的视野,人类的视野粗陋狭隘,以至于年长的细密画家索性刺瞎眼球,依靠熟练的程式化作画。
文艺复兴时的欧洲生活中随处可见玻璃,在镀银玻璃镜、玻璃窗、玻璃眼镜的拥簇下,扩充和反转了对现实世界的视觉体验,因此心中的天平更加倾向现实主义,尤其当他们对镜自视时,比金属镜清晰百倍的镀银玻璃镜将人的一纹一理无比忠实的呈现在人眼前,这促进了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
个人主义是现代世界的柱石之一,对这一要素萌孽的时间学者没有定论,但人们公认文艺复兴时期确实有一批人要比同时代的其他人更有自我与内省意识。通过玻璃镜,人们将自己从芸芸众生中分离出来,得以更仔细地审视自己,刺激人们以新的眼光发现了自我。玻璃镜并不是产生这一现象的唯一原由,然而也不是我们能够绕去忽略不计的寻常事物。
而当人类从文艺复兴跨入近代,欧洲人一手炮制的知识爆炸更是仰仗一系列玻璃仪器。这一时期诞生的显微镜、望远镜、气压计、温度计、真空室,直接推动生物与医学、天文学、物理学等学科的发展,并间接推动了蒸汽机(没有透明玻璃,就没有气压计、气泵与气体定律,因为根本看不到实验过程,自然无缘高效率的蒸汽机)、航海术(计算经度的计时器与计算纬度的六分仪都需要玻璃,观察远方要望远镜)、电灯泡、照相机等等等等。
一如开头所述,玻璃并不是现代世界诞生的充分要素,也没有人会将世界做这样的简化。但另一方面,没有玻璃,就很大概率没有现代文明。即使我们完全忽略玻璃对人自视与外视上观念的改变,因为这能被任意阐释,得出许多相互对立的结论,但玻璃与科学实验及技术进步的关系却是实打实的,相当多的实验/技术没有玻璃根本不可能实现与完成,也就没有与之环环相扣的下游产业。
玻璃仪器与可信知识增长关系之密切,是以在牛津大学科学史家罗姆·哈尔遴选的二十个改变人类世界观的实验里,有十二个显然离不开玻璃仪器,其余八个大多需要前人用玻璃仪器进行实验打下的知识基础。
对玻璃的审视,可能也有助于解答一个问题:为什么唯独西欧产生了近代社会和科学?因为西欧社会确实 ,有大量要素仅存在于西欧社会,在其他文明不仅少见,甚至闻所未闻,光玻璃本身牵扯的上下游产物就对历史影响深远,遑论其他。我们越是深入了解西方,就越是发现彼此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